如毁

古风AU

“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”

 

 

“喝茶。”

 

周泽楷寡言，将那只瓷杯向叶修推去。

江南多好泉，好水方能煎出好茶。茶味清甘而香，然而叶修一颗心却不在此。

 

他此番从大漠辗转至松江，风尘仆仆，一刻不停地走了月余，为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。两个月前他的至交好友苏沐秋遇袭，好容易捞回一条命，皮肉伤好了大半，人却是一直昏迷不醒。他们试过了无数种办法，最后只能求助从未打过交道的轮回。

 

轮回坐镇松江，出了名的阔绰，教里的仙丹灵药不胜枚举，更有传说教主周泽楷藏有活死人，肉白骨的秘宝，但是传言毕竟是传言，从未有人得见。

 

叶修便是为了这一句捕风捉影，跑了大半个神州。。周泽楷的小楼里焚着阿末香，幽幽的往他的鼻子里钻。他已经很累了，衣衫破旧，面容枯槁，只靠一杆却邪撑着，此刻脑中更加昏沉。他赶忙拿起杯子，也不顾茶水尚烫，一口吞下。

 

苦中带甘，是谷雨前采取的一芽一叶的好茶。

叶修脑中刚有此想法，便直接晕晕乎乎的倒下了。

一片雾里，他听到有人轻笑一声。

 

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暖阁中，破衣烂衫已经被换过了，整个人体面不少。却邪横放在桌子上，旁边一个锦盒压着一张纸。

 

盒子打开，是一球赤红的玉石，内部似有熔岩流动。

“荒火交付与你，只需压于枕下，便可凝神定气。珍重。”

 

叶修把那锦盒揣进袖中，背起却邪向门口走去。只一步，又折了回来，把那字条对折两遍，塞进了怀里。

 

“喝茶。”

 

周泽楷似是毫不关心他短短半月就又重新登门，依旧素手看茶。

叶修毫不客气地从他面前径直取走一杯，牛嚼牡丹一般一口饮尽，笑嘻嘻的看着他为自己续上。

 

“枪王不说，那我也得感谢您，救我兄弟一命，大恩大德无以为报，这烫手的宝贝，我便替你保存，也省的有什么的宵小再来惊扰。”他掏出锦盒在周泽楷眼前虚晃一下，便又揣了回去。

周泽楷眼睛垂了一下，只是短短的一瞬，复又抬眼看他：

“你要放好。”

 

叶修大笑出声，拍拍胸脯示意已经稳妥放好，又拿起茶杯：

“我跟你说，苏沐秋他身子好的差不多了，本要亲来感谢你，还是我，看穿了他居心不良，赶忙替他上门，不然枪王你这的宝贝，可免不了被他骗走那么几个…”

“小周。”

“小周啊，荒火这么好的宝贝，你们是从哪儿弄到的……”

 

 

 

“喝茶。”

 

复又过了半年，周泽楷还是那么个冰雪铸就的性子，只一双漆黑点墨眼里，被叶修一厢情愿的品出那么点笑意。

他擅自挪了一个位置，从周泽楷对面做到周泽楷手边，雪白的衣裳和他的麻布粗衣在桌下挨在一处。对方只垂了眼睛，什么都没说。

 

“我来这么多次，你次次都只给我喝茶。没酒啊？”

“你喜欢喝酒？”

“一看你就没走过江湖吧，小周我跟你讲，咱们江湖男女，命里带风。血里淌着烧刀子。我跟沐秋走镖，去过一次北海，那儿冰天雪地，都是身高八尺，膀大腰圆的异族人，烈酒当水喝。苏沐秋这个傻子，非要跟人家拼酒，哪敌得过，醉的边唱歌边往湖里走，被我一把捞回来……”

 

周泽楷扑哧一声，叶修盯着他那个午夜昙花般稍纵即逝的笑，只觉得脑子里血液轰鸣，嘴上更是没了把门的狂卖老友：

 

“苏沐秋这个人，没谱的事儿三天三夜都说不完。还有一次我俩还有他妹子沐橙去岭南，岭南民风淳朴啊，有个小哥看见沐橙路都走不动了，摘了一大束花，就想跟沐橙说句话，结果被追出二里地……”

 

 

 

“我带了酒。”

周泽楷进来，便看到叶修邀功似的递来一个杯子。

“你这没有酒杯，我索性拿茶杯装了，尝尝。”

 

周泽楷没喝过酒，他也读出了对方眼里那点跃跃欲试的狡黠，但他还是接过了了酒杯，低下头，舌头舔了一下液体。

酒不好喝，又辣又甜，即使只沾了一点儿，也让他舌头发麻，鼻尖出汗。

 

“太辣了。”周泽楷脸皱成一团。叶修觉得他可爱，揉了揉他的黑发。

“酒要多喝才能品出好。这是我从北方带过来的。新丰美酒斗十千，咸阳游侠多少年。”

 

“游侠？”

 

“银鞍照白马，飒沓如流星。”

“关山月，塞北沙，洞庭水，岭南花。”

“小周是不是从来没离开过这儿？”

 

轮回的秘密太多，历代教主固守着秘密和宝藏，一生都未能走出松江地界，周泽楷也是如此。他听着叶修给他讲着江湖夜雨，风花雪月，讲北边儿的热衷副业的微草堂主，南边儿话很多的蓝雨剑客，讲和叶修亦敌亦友的霸图拳王，还有整天围着自家妹子转的苏沐秋。他小口小口的喝着酒，不由得醉在了叶修的故事里。

 

朦朦胧胧间，仿佛有湿漉漉的花瓣落在他额头。

 

 

 

星月夜，叶修登堂入室。

 

“喝茶？”

 

周泽楷尚未睡下，坐到桌前，叶修今天翻窗进来的，让他感到有些好笑。

叶修却没有过来，只是坐在窗上，半晌未开口。

周泽楷走过去，见他寡言，便用眼神问他怎么了。

 

叶修定定的看着他，突然抓住他的手：

 

“小周…”周泽楷听见他的声音远远的传来，搅乱了夜色，“跟我走吧？”

 

叶修始终盯着他，等一个答案。

周泽楷张了张嘴，似有千言万语要说。他想说好啊我跟你一起走，我也想去看看关山月岭南花，他想说我也想认识你的朋友们啊，轮回虽然好但是有点闷，他想说只要跟你呆在一块儿去哪就好啊。

 

他最终什么都没说，只是摸了摸叶修的脸，手冰冰凉凉。叶修一个激灵，他懂了。

 

“我…短时间内可能不会过来了。”他背过身去，感觉到无限的挫败，不敢再看周泽楷的眼睛。

“我等你。”周泽楷声音还是那么平静。

 

叶修遁入夜色中。

叶修这一走，便是数年。

苏沐秋接了几趟有油水的活，赚了不少银子，给妹子置了份厚实的嫁妆，余钱开了家镖局。但他耐不住天性，见天往城外跑，附近的山贼被他挑了不少，俨然有敬他为王的架势。

 

镖不走了，叶修便有了时间四处拜访老友。韩文清见了他便一拳招呼上来，他左躲右闪百十个回合，对方才悻悻收手。张新杰躲在一边看他俩战局平歇，才过来领着叶修逛霸图新置的院子。

盘桓了几天，叶修启程去了岭南。蓝雨这些年渐渐洗白，开山立派，黄少天却还是话多聒噪，震得叶修脑仁疼。喻文州把他拉到身后，笑着和叶修叙谈近况。他慢条斯理，叶修眼前确是十几年的风霜血雨在呼呼的刮过。

 

我们终究不年轻了。他的心里浮上一句话。

 

微草在京城开了不少铺子，门前全是朱门富户求医问药的马车，王杰希却老神在在的在闹市区搭了个摊子，给人摸骨看相。生意有时红火，有时冷清，全看他当天的心情。叶修寻去时，想必是他胡诌乱算的一天。

 

“大眼儿，算命。”

“你不是不信这些么。”王杰希懒得瞧他，手却掐上了他的腕子。

“算姻缘。”

“算个屁。”王大眼儿把他手一甩，“谁不知道你见天儿的往周泽楷那小楼跑，人家宝贝都给你了。”

“你这人，”叶修被他甩了手也不恼，站起身整整衣服，提高了嗓门，“这人不会算命还乱讲啊，世风日下，世风日下。”

 

王杰希虚踹一脚，又躺了回去，蒲扇搁在脸上挡阳光。

叶修走过一段了，听见他徐徐送来的声音，

 

“算命钱不跟你算了，记得请我和方士谦儿喝喜酒。”

 

 

 

再度踏上松江地界已是暮春，惠风和畅，天朗气清。

有尚开的桃花，叶修折了一枝，拿在手里。迎面有看见他便面颊羞红的少女，笑着过来跟他讨，他笑着摆手。

周泽楷还是初遇模样，白衣素衫，眼里带笑，为他倒一杯茶。

叶修把那枝桃花插进花瓶，过去挽他的手。

 

 

“我不走了。”

 

 

身随一剑老，家入万山空。

归隐在，红尘里。